教授魏伟,从学术研究的角度讲述同性恋研究的历史变迁。
作为一个已出柜的学者,研究同志与城市之间的关系,希望推动更具批判性和活力的学术生产。
向全社会出柜的教授:站在同志前进的正确方向
一
我是一刻talks讲者魏伟。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「从他们的世界到我们的世界」。
我想很多和我年龄相仿的70后的同志,或者比我稍微年长一点的60后末期的甚至年轻一点的80后初期的同志朋友们,可能对《他们的世界》都不会陌生。
这本书由李银河老师和她故去的丈夫,大名鼎鼎的王小波共同写作的这本书,这本书可以说是中国当代同志研究的一个开山之作。
这些年来,我认识很多同志朋友,包括我自己采访的一些受访者,他们都会跟我讲述,他们和这本书有趣的故事。这里我想分享一则故事,是来自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我亲爱的伴侣,他的故事。
他应该是先知先觉,高中的时候就是爱读书的好学生。有一次他在新华书店看到了这本书,他很想买,但是又不敢买。
最后想来想去,干脆买了一大堆书,把这本书插在里面,然后就蒙混过关了,带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看。
看完了以后,又碰见麻烦事,怎么处理这本书呢?藏哪呢?就东藏西藏到处藏,那些年一直在琢磨怎么藏这本书。直到他有一天工作了,他有次出差,就把这本书带到了酒店,然后就把它给遗弃在那个酒店里面了。
所以他的藏书问题解决了,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以后,他有没有后悔。这本书是非常重要的历史记录,可见这本书和中国同志有着不同的意义的关联。
李银河老师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辈,她的研究也帮助我很多。这些年来,我们也在很多场合一起开会,一起交流。
李银河老师的书是写作于上个世纪90年代,那个年代和今天的生活很不一样。比如没有互联网,互联网是深刻地改变了今天的同志的生活。
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差别,那个时候还没有同志的说法,作为一个称谓,作为一个身份认同,还没有建立起来。
李银河老师的书,对我最大的一个触动其实是它的题目,叫《他们的世界》。
「他们的世界」在一方面是学者试图以一个客观的标准,去再现这个群体。但是这个「他们」在我读起来,也有一个他者意识,一个边缘的歧视的,受到排斥的他者意识。是否有意识地这个作者也希望能够去拉开和这个群体的距离?
同性恋研究的过去在这一百年的历史,其实经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变迁。从传统的阶段,现代的阶段,到后现代的阶段。
传统的阶段,所有的关于同性恋的研究,都是一些所谓假定的异性恋者,他们带着客观的眼睛来看这个群体,那个时候肯定要找一个受访者是不太容易的,所以他们只能到哪里去找?精神病院,或者是在监狱里面。
那个时候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问题呢,是什么导致了同性恋?同性恋的原因是什么?所以说从研究的政治来说,是个非常传统而保守的研究政治,他的目标就是为控制这个人群。
到了二战以后,同性恋研究可以说进入了一个现代阶段,而这个阶段,很多的研究者,甚至可以说李银河老师,在那个阶段,还没有公开出柜的同性恋者,他们主要的研究的问题是,公开身份的同志的个人的故事和经历。
这时候研究作为一种解放的力量,作为民主的力量,是有赋权的特点,为这个群体赋权。
到90年代以后,同性恋研究可以说进入了后现代阶段,这时候所有的同志的研究者,都是身份公开的同性恋者,异性恋者基本上从这个领域中退出了。
这时候他们的关注的话题也是更加广泛,更加关注本土的经验和差异,话题也是超出了同性恋议题本身,扩展到其它的领域,比如说文学、家庭、经济、教育等等。
所以李银河老师,其实是那个时代,她的研究是打上那个时代的特点的。
读了这本书以后,我说以后我要写一本书是不同的,我要写「我们的世界」,从一个同性恋者的立场,把我的经验、视角和立场带进来,那这就是现在这本书。
这本书和李银河老师的书,最重要的差别是在这本书里不试图去掩藏我自己的同志的身份。
这个书出来了以后,我记得有我的学生和读者,给我写信说,「魏老师,这本书有三个地方,直接或者间接谈到了他就是同志。」
我说「这就是我需要达到的效果。」这个书最后出版,虽然我以前就出柜了,但是它出版了以后,其实就是一个面向全社会出柜了。
第二个很大的差别,李银河老师的书中谈到,什么导致了同志,什么导致了同性恋。而在我的书中,这个问题根本不谈,我觉得没有必要去为这个已经是一个合法的事实进行辩护,我讲的是发生了什么。
第三个差别,是在同志的日常生活中。
我就觉得我和李银河老师书也有些差别,比如说李银河老师书也谈到很多同志的这种同性恋的亲密关系,但是在她谈的时候,她依然是把它放在一个所谓的异性恋的框架下,同性恋的关系,只能叫做同性恋的外遇,在我们成都叫「搅人」,这个词很有意思。
但是在我的研究中,认为同志亲密关系,同性恋的这种家庭,他们和异性恋家庭一样是独立的合法的、稳定的,这个合法性是毋庸置疑的。
还有一点特别想讲的,当时这个研究是在成都做,从2004年12月份开始,在成都做了八个月左右的田野调查,然后回到美国以后。
我记得很清楚,从2006年1月1日到4月30日,整整四个月,一气呵成把十几万字的英文博士论文就写出来了。写出来后,马上提交去学校,也都没做任何修改,就是一个杰出的博士论文,所以我非常觉得,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牛的事情之一。
但我今天读起来,从学术的角度上来说,可能还是不够严谨,可能还是有纰漏、瑕疵,但是有一点,到今天我读起来,它的那样种Spirit,它那种精神,我依然觉得很振奋,很能够打动我。
很多的读者在豆瓣上给我的留言中都谈到了这个Spirit,最重要的就表现在这个书的书名叫《公开》。
一个出版社已经看中这本书,也愿意出版它,但当时这个编辑给我提出来,「魏老师你能不能考虑,把这个题目改一下?《公开》这个题目实在太过,咄咄逼人,这不符合社会主流对同性恋的想象。」
当时我很坚持,我说「这个题目不能改,因为我的spirit就在这个题目里面。」 我很开心,在 2012年上海三联书店把这本书出来了。
出来了以后,我知道好像就是不到半年之内,这个书就销售一空,现在网上也买不到了,只有我们家还有二三十本。
所以这个《公开》,不光是个题目,在这个书中,我也试图去呈现一个逐步推进的三层的含义。
第一个是公开一个被边缘的,被污名化的性别身份。当然我是身先士卒,我首先就公开了,我的很多访谈对象,也在这个过程中,公开了他们的身份。
第二个是寻求和拓展同性恋的同志的公共空间。以前我们对同性恋想象都是在阴暗的角落、小树林,比如说野山坡,上北京的牡丹园,或者是公园,东单公园,或者是公厕,大家都有想象。
但是我就觉得,在这个书中,我要再现一个新的阳光下的同志空间,比如说酒吧,运动会,健身房,甚至最后同志组织。
第三点,很重要的一点,是参与公众领域,和公民社会的构建。我们要参与一些话题的讨论,包括同性恋话题。
以前我们只是被研究者、被代言、被阐释的对象,但今天不行,我们要主动发生,我们要做自己的专家,这就是我当时要做这个事情的原因。
后来也很开心,我这个博士论文其实也Define,就界定了我的学术生涯。
回国十年后,先在上海大学,现在在华东师范大学任教,我也一直在推动这个同志的议题的教育和研究。
学校也给我了很多空间,可以做很多讲座,我也开相关的课程,例如酷儿文化,基本上就是个讲同性恋的课程,也很受欢迎,每次都有80个学生选修,还有很多的同学旁听。
在这些年中,让我特别骄傲的事情,就是是两个毕业论文的致谢。这是我今年毕业的两个本科生,他们的毕业论文中的致谢。
这两个学生我印象很深刻,因为他们一年级才进学校的时候就来找我,就跟我出柜。
我说「啊,我对新一代的同志真的是要刮目相看。」现在他们都成长得非常好。其中一位同学,他马上会到印第安大学去学习性别和性,那是这个领域最顶尖的University。另外一个学生也是在做积极的准备,参与了很多的同志研究,以后也是准备出国深造,我对他们非常骄傲。
我最开心的是他们在致谢的最后,都对自己的同性爱人表达了谢意。我觉得这个恩爱秀得真是太美,太棒太好了。
后来我跟他们讲,这才是今天的同志青年,同志大学生应该享受的生活,活在阳光下,好好学习,好好生活,好好玩,好好爱。所以我是非常的开心,我为他们感到非常的自豪。
我新的研究是希望以酷读的这个方式,来重新理解同志的经历。我特别所用的一个策略就叫酷化。
什么叫酷化呢?就是面对异性恋假设的主导的思维观念,法律体系,以及相关的学术研究,研究策略就是将性少数人群的视角和经验,引入主流研究问题,从而推动更具批判性和更具活力的学术生产。
我们以前讲同性恋者是边缘人群,他们的经验对主流人群有启发吗?
第一个例子,同性恋和创意城市,今天城市要发展,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吸引人才,那什么样的城市容易吸引人才呢?特别是对今天的经济发展至关重要的创意人才,就是那种从事设计、建筑,包括IT这些领域的以想法,以idea为核心竞争力的人才。
很有意思的一点是,根据美国学者的研究,这个城市中,如果这个城市对同性恋越加包容,同性恋在这个城市中生活得越开心,那么往往这个城市,对创意人才的吸引力更大。
她特地编制出一个指数,叫同性恋指数,用这个指数去衡量一个城市的包容程度。他发现,这个城市的包容程度,和这城市的创意阶层,以及和城市的活力,成非常明显的正相关的关系,比如说旧金山、纽约,或者西雅图、洛杉矶这种城市都在这个榜单上名列前茅。
今天的中国上海,当然是一个最发达、最繁荣的城市。在过去一个礼拜,上海骄傲节刚刚落幕,其实这已经是第九届了。
当然,上海同志要做的事情还很多,但是至少这一点表明了,上海是一个开放的、包容的城市,所以说这也难怪,这个骄傲周可以在上海举行这么多年。
所以同性恋和城市,在这里面发生了非常有意思的连接,而这个连接不光是对同性恋有意义,这是对整个社会,对整个国家,对整个政府制定决策也有意义。
另外一个很有意思的点,就是关于家庭事件。今天社会一个很大的问题,是关于养老的问题,老了谁来照料?这不光政府关心,老百姓也关心。但是同志人群在这方面有没有特别的贡献呢?
这里是同性恋亲友会的一些相片,都是一些为他们的同志子女进行摇旗呐喊的同志父母们。
很多年前,有个母亲让我印象深刻,她有自己的一个同性恋儿子,在以前看来这是非常丢脸的事情,不光是说没有面子,也意味着没有孙子。这个事怎么办呢?当我采访她的时候,她就跟我讲说,「感谢她的同性恋儿子,因为他为她开启了一个新的天地。」
为什么呢?她说「因为那个时候,我不会上网,而同性恋的信息全是在平面媒体上。如果我要了解相关的信息,我只有去上网。所以就是因为我儿子是同性恋,我学会了上网,后来我学会了写博客,再后来我学会了发微博,到最后,我成为参与同志公益,我来做一个同性恋亲友会的志愿者。在我年华即将老去的时候,我忽然找到新的生命意义。」
她现在活得很骄傲,很开心。我觉得这一点特别有启发。中国的父母往往是他的后半生,他就围绕他的孩子转了。而对这个父母来说,可能抱孙子不可及了,她就要想方设法去找寻新的生命意义。
我觉得这种对新的生命意义的找寻,对今天这个老龄化的中国社会来说,是非常重要的。这是其中的一个例子,不光对同性恋的父母来说,对同性恋本身也是这样。
从「他们的世界」到「我们的世界」,中国过去这三十年,在同性恋的议题上面,同志的生存环境上面,发生了很大的改变。
这个波折还是有的,但是我相信,在同志议题上面,我今天特别选的T恤衫来作为我演讲的道具。非常重要的一点是,就是说在同志问题上,一定要选择站在历史前进的方向的正确的一边。
谢谢大家!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