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个人都在掩饰。
掩饰，即淡化一个不受欢迎的身份，去迎合主流。
撒切尔夫人专门跟一个声乐教练学习如何压低嗓音，是为了淡化她的女性形象；就算罗丝·奥多娜和玛丽·切尼公开女同性恋身份已有多年，她们仍不愿自己的同性伴侣进入公众视野。
在这个看似开明的时代，掩饰却依旧没有退出历史舞台，而它之所以如此有生命力，是因为它是同化的一种形式，同化对同性恋的要求从开始的矫正到冒充最后是掩饰。
她有一个爱好酗酒、赌博、家暴的父亲，一个同性恋母亲。
母亲难以忍受父亲的暴力行为，带着两姐妹从家里逃了出来。
她们走后，她的父亲找过她们，手里提着一把刀，要杀死她们。
母亲带着她们躲躲藏藏，靠做“牵亡阵”维持生计。
成年后，她自修学习拍摄纪录片，说要把这个家庭的故事剖给别人看，她是黄慧侦，母亲唤她“阿侦”。
剧照
这部纪录片叫做《日常对话》，侯孝贤监制。
今年柏林电影节泰迪熊奖最佳纪录片。
同时代表台湾地区角逐明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。
看海报上的两个人，像一对母女吗？
不太像。
阿侦与母亲在一起生活30年，却一直像陌生人一样。
除了一起吃饭，两人的生活可以说是完全没交集。
早晨，阿女将饭菜做好，然后出门，晚上很晚回来。
阿侦说：
“从小到大，我对她的印象，就是她时常都不在，都是跟她的女朋友在外面玩乐。我一直都知道，她跟朋友在外面，总是比待在家里的时候要快乐。”
两人的对话甚至要别扭地通过阿侦的女儿来转达：是谁回来了？阿嬷有买多多给你，要不要去拿？
阿侦从六岁开始，就跟着母亲一起做“牵亡”，父亲根本不养家。
小时候，阿侦觉得母亲当法师很厉害，跟着她做牵亡，能够带领亡魂到西方极乐世界，还能帮家里赚钱，是一件好事。
但是长大后，才知道其实这个工作被人看不起，曾经让她觉得很丢脸。
阿侦渴望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去学校读书，但是比起每天去上学，她更希望的，是可以常常待在母亲身边。
阿女是个不像女人的女人。
她从来没有穿过裙子，永远都是长裤，一头短发，身体健壮。
但她明白，自己的确是个女人，同时也明白，自己喜欢女人。
木讷、不善言辞、甚至连表情都懒得做，这是这个看起来刚硬的母亲的形象。
喜欢出去玩、交朋友、打牌，这是这个母亲给年幼的两个女儿留下的印象。
她从来不轻易提起自己的丈夫，从来不和女儿说关于她自己的事。
看着母亲年轻时的照片，对阿侦来说，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，但，阿侦想知道她的一切。
为什么喜欢女人却会结婚？
为什么母女之间是相依为命活下来的，母亲却和自己离得这么远？
与许多人不同，阿女从来不去掩饰自己同性恋的身份，女朋友很多，很会追人。
“有一次她打电话给我，问我人在哪，我说我在民权路秀朗国小后面，她就说路我都很熟，然后一说完她就真的来了，来了之后她就对我很好。”
阿侦一直觉得，比起两个女儿来说，母亲更爱自己的女朋友。
阿女想掩饰的，却是自己的过去。
她对待同性恋这个问题十分坦诚，从小她就知道，自己喜欢女人，但对家暴，却是避之不谈，甚至对自己的女朋友撒谎，说两个女儿是领养的，自己只和丈夫同过一次房。
为什么一个女人会不去在乎性向的问题，却很在乎家暴带来的影响？
阿女说：“为什么长那么大还要被人家打？”
她也曾情绪激动地说：“如果杀人无罪，我第一个就要杀他，不止杀他我还要把他剁成肉酱。”
阿女知道自己是女人，但却不喜欢当一个女人。
常年目睹自己的母亲被家暴，挨打挨骂，从小她就知道，女性是处于一个弱势的地位的，甚至以后母亲的墓碑上，都不会有自己的名字，因为那不符合常规，也没有人会这么做。
或许，有时候，阿女是希望女儿讨厌自己的，因为那样，她才足够自由，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如果重来一次，她还会结婚吗？
阿女说：不会，一个人多自由。
那还会生孩子吗？那不一定。
毫无疑问，阿女是男人的外表，男人的内心，但遗憾的是，她真真切切的明白，自己是女人。
阿侦问阿女：
“你是不想录影，还是不想听我说话，也不想跟我说话？”
“我也知道你很讨厌我。”
“我其实不是讨厌你，我是不知道，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，我觉得是你讨厌我。但我还是希望你知道，我是很爱你的。”
两人面对面，中间却隔了一张长桌的距离，并且，认为对方都很讨厌自己。
在许多次谈话中，阿女面对阿侦都是长时间的沉默，这种沉默，时间长到令人心悸。
“为什么你要让我跟我父亲一起睡？”
“什么我让你去跟他睡觉？”
“我们住在中和的时候，都是你跟我还有妹妹睡一个房间，但有好几次我都是跟我父亲一起睡，你忘了吗？到了半夜的时候，我就会自己跑回来，妈，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？那时候我跟他一起睡，为什么半夜都会自己跑回来？你都不想知道吗？那我告诉你好不好？”
阿侦小时候，曾遭遇父亲性侵，并以为，母亲是因为这个原因讨厌着自己。
母亲听闻，平静的脸上流下了热泪。
母亲一向是沉默的，面对家庭，面对孩子，但她知道，很多东西是言语无法表达的，爱不爱？身上掉下的一块肉，能不爱吗？
纪录片是平静的、温和的，但同时又是赤裸裸的，残酷的。
“虽然打从我有记忆开始，我就知道我妈喜欢女生，有女朋友。但一直到我十几岁的时候，才有一位长辈在我面前说，我妈这样叫做同性恋，他还说我妈这样是变态，是不正常的。因为那句话，让我开始怨恨她为什么要跟别人不一样，怨恨自己为什么是一个变态生的小孩。但让我更怨恨的，是我一直觉得我妈更爱她的女朋友，总是比爱我们多。”
“不嫁人，祖宗桌上没有人会供奉未出嫁的女儿”；
“男大当婚女大当嫁”；
“你觉不觉得我妈很可怜？”
“可怜什么？有什么可怜的？”
“记得小时候我很聪明，有次我妈妈拿农药要自杀，我看到她在藏农药，就趁她不注意的时候，把农药拿去放水流掉。”
阿女，是一个悲剧。
她是这个社会上许多女同性恋者的缩影，被剥夺婚姻、姓名、自由选择伴侣的权利，她的沉默，她的掩饰，以及她对自己性向的直白，充满了矛盾，同时又夹杂着对世界无声的反抗。
纪录片最后，阿侦通过自己的女儿问阿女：
“阿嬷，你爱不爱我？”
“你那么坏我还爱你？”
“阿嬷，你爱不爱我？”
“我爱你啊”。
“我也爱你”。
“阿嬷，你爱不爱我？”
“我爱你”。
“阿嬷说爱我耶！”
这是整部充斥着压抑、沉默的纪录片唯一的温馨的地方，这是阿嬷的回答，爱不爱？自然是爱的，我们没有看见两个人的明确的和解，没有看到这个父亲这个禁忌话题在两人之间的消亡，只是，阿女依旧为阿侦做着早饭，两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着饭，讨论着饭菜咸不咸。
阿女习惯用沉默来代替回答，在纪录片中，阿侦数次追问，得到的都是沉默，这样用沉默作为掩饰，何尝不是一种欺骗？
“爱”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，很温馨，同时，它也很沉重，因为习惯了隐忍，习惯了将这种爱夹杂在日常生活里，却不肯在嘴上讨饶半句。
阿女没有掩饰或是逆向掩饰，她想要做自己喜欢的事，却被迫做出了不符合自己意愿的选择，她唯一的掩饰，是对家人的爱，无法去追究这样的掩饰背后到底隐含着怎样的心理，我们也无法得知，父亲性侵这个话题究竟会使得一家人的关系发生怎样的变化，但我们知道，即使她不说，也是爱的。
爱是相互的，长时间没有回应的爱，很难持久，即使是母女，用沉默来应对，可解一时之苦，但却不是一剂良药。
爱，是要大声说出来的。 |
